教育与文化
英文专业的终结:美国人文学科遇到了什么危机?
高考结束后,考生面临的第一个重要的人生选择就是报志愿。近日考研讲师张雪峰关于大学专业的言论持续引发热议,大学专业作为重要的人生选择,我们如何获得足够的信息去了解专业到底意味着什么?
我们今天推送的是《纽约客》杂志3月份的一篇文章The End of the English Major。它以广泛的采访、深入的分析试图去回答一个问题:全美范围内大学的人文学科入学人数直线下降,到底发生了什么?原因绝不仅仅是“找工作难”如此简单,这背后是英文系的资金来源与美国政策的关系变化,以及过去几十年中,英文系作为社会批判性理论资源地的式微,而AI、大数据、基因工程等专业,成为新的、激动人心的革命性力量。
这篇文章提供了一种对专业的宏观观察,希望能够对我们思考问题有所帮助。另一方面,文章发表后曾引发不少讨论,很多人留言说,读英文系是自己最无悔的选择。“英文专业的终结”,并非是文学或文学研究的终结,它是某种复杂、广阔的社会变迁的缩影;但专业的选择,同时也是极为个人的事情,它可以不必与时代潮流正相关,不必过早进入性价比最高的赛道,而只与自己的需求有关。
当危机来临时,其规模起初难以被预料到:从2012年到疫情爆发之初,亚利桑那州立大学(Arizona State University)校园里的英文专业学生人数从953人下降至578人。记录显示,语言和文学专业毕业生数量大约减少了一半,历史专业的学生同样如此。女性研究专业的学生人数甚至减少了80%。 “像我这样正在学习英文专业的学生,很难从自己所做的事情中找到乐趣,” 大三学生梅格·马西亚斯 (Meg Macias)说道,“我们很清楚,总是有人希望我们能做一些别的事情。”彼时校园上空的天边渐渐变得柔和,那是深秋的晚些时候,夕阳像火焰般洒在薄纸上,一路燃烧到黄昏。
位于坦佩市的亚利桑那州立大学拥有超过8万名在校生,被视为高等教育的灯塔,其本科生录取率为88%,该校近半数的本科生来自少数族裔背景,三分之一的学生是家庭中第一位上大学的。该校的州内学费平均只有四千美元,然而亚利桑那州立大学的师生比例优于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师资研究经费甚至超过了普林斯顿大学。这对于对英文文学感兴趣的学生来讲,这似乎是一个幸运的选择。这所大学英文系的终身教职工作人员有71人,其中包括11名研究莎士比亚的学者,他们大多数是有色人种。在2021年,亚利桑那州立大学的英文教授获得了两项普利策奖,超过了其他任何一所美国高校的英文系。
在校园里,我遇到了许多可能被上述优点所感动,但却被其他追求所吸引的学生。路易扎·蒙蒂(Luiza Monti)是一名大四学生,以凤凰城公立特许学校(charter school)优秀毕业生的身份升入大学。她在一次夏季交换课程中爱上了意大利语言文学,但她目前却选择了商科——具体来说,是名为“商科(语言与文化)”的跨学科专业,该专业包含了意大利语的课程。“这是一种保险的做法,”蒙蒂告诉我,她戴着由她母亲(一位巴西移民)创办的珠宝品牌的耳环, “重点是谁会雇佣你。”
另一位大四学生贾斯汀·科瓦奇(Justin Kovach)一直热衷写作,他自主阅读完了数千页的《唐吉诃德》,在他看来,这是一个非常有趣的故事,并寻找更多的大块头书籍以保持这种感觉。他说:“我喜欢那些鸿篇巨制、词藻华丽的经典文学作品。”尽管如此,他并没有主修英语或文学专业。在大学里,他在匹兹堡大学学习计算机、数学和天体物理,但这些都没有给他带来任何成就感。“大部分时间我都在逃避做作业,”他坦承。但他从未怀疑,STEM领域是他最好的选择。STEM是科学(science)、技术(technology)、工程(engineering)和数学(mathematics)的通用缩写。他最终取得了数据科学专业的学位。
科瓦奇将带着约3万美元的教育贷款毕业,这一负担影响了他对专业的选择。几十年来,教育成本的涨幅总体上超过了通货膨胀。某种理论认为,这种压力,加上中产阶级日益不稳定的处境,推动了像他这样的学生选择了技术型专业(英专学生平均债务比其他专业的学生少,但他们需要更长的时间来偿还)。
亚利桑那州立大学入学人数的下滑并非孤例。据美国文理科学院人文指标项目的联合主任罗伯特·汤森(Robert Townsend)表示,尽管该项目统一收集数据,并不总是与内部招生数字一致,从2012年到2020年,俄亥俄州立大学本校区主修人文学科的毕业生人数下降了46%;塔夫茨大学(Tufts)的人文专业学生几乎减少了50%;波士顿大学减少了42%;诺特丹大学(Notre Dame)最终只剩下一半的人文专业学生;而纽约州立大学奥尔巴尼分校(SUNY Albany)则损失了近四分之三;瓦萨学院(Vassar)和贝茨学院(Bates)这两所标准文理学院的人文学科专业数量下降了近一半。2018年,威斯康星大学斯蒂文斯波因特分校(the University of Wisconsin at Stevens Point) 因为招生人数不足,曾考虑短暂取消包括英文、历史和哲学在内的13个专业。
在过去10年里,大学阶段的英文和历史学习人数下降了整整三分之一。汤森发现,全美国的人文学科的入学人数总体下降了17%。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这种趋势反映了全球性的变化——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的五分之四的成员国报告显示,过去10年人文学科的入学人数在下降。但这对美国的学者们并没有带来多少安慰,他们开始思考一个问题:如果一代大学生比人类已有的教育史上任何一代都要少,那将意味着什么。
如果你花点时间在脑海中想象大学,你可能会想到两种迥然的景象。也许你会看到文科的田园诗,这里远离了浮生世界的压力,充满了在四方草坪上阅读的古怪生物。这是理想化的英文专业学生的避难所,他敏感而多愁善感,从《微暗的火》(Pale Fire)变成了《下一次将是烈火》(The Fire Next Time),并攀登《尤利西斯》(Ulysses) 的高峰以瞭望。这种教育的目的不是直接的职业培训,而是培养心智——莱昂内尔·特里林(Lionel Trilling)将这种信念描述为“如果我们阅读文学,就会有好事发生”。这种模型描述了一种追求,比如针刺疗法或精神分析,我们尝试过但基本上无法解释它们为何能产生有益效果。
也许你可能会想象大学是一个研究场所,充满了实验室、学术会议和为专家群体写的同行评审的论文。这是一个充满知识翻新活力的地方,同时也是有点无聊的校园喜剧——例如《糊涂大才子》(Lucky Jim)和《灵欲春宵》(Who’s Afraid of Virginia Woolf)——同时也是解构主义、量子电动力学和价值理论的宝藏。它产生了在其他地方无法出现的新知识和理解方式。
《灵欲春宵》(Who’s Afraid of Virginia Woolf)剧照
1963年,时任加州大学的校长克拉克·科尔(Clark Kerr)发表了一系列演讲,这些演讲后来被收录在一本著名的著作《大学之用》(The Uses of the University)中。他认为,这两种范式——前者主要受牛津和剑桥等英国学校的启发,后者主要受19世纪伟大的德国大学的启发——在美国实际上并没有对应的模式。相反,美国人创造了“多元大学(multiversity)”:一种兼具两种类型和更多类型的大学。多元大学融合了赠地大学(land-grant universities,注:美国由国会指定的高等教育机构)的传统,这些大学的建立着眼于工业时代的技能组合。它为每个人都提供了一些技能。这里有各种各样的法学院、商学院、医学院、农业学校的职前培训,也有古老的文科学院。“大学对于很多不同的人来说是如此多元,它必然会在一定程度上与自己意识抗争。”科尔在书中写道。
不过,多元大学确实有一个长期的计划,那就是面向世界开放。在20世纪30年代,哈佛开始向社会经济精英管理的方向发展,大幅增加了对优秀学生的奖学金。1944年,美国军人权利法案(G.I. Bill,注:为了安置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退伍军人,美国国会在1944年通过此法案,给与退伍军人各种福利,包括了由失业保险支付的经济补贴,家庭及商业贷款,以及给与高等教育及职业训练的各种补贴)的签署,让200多万退伍军人进入大学,这是美国有史以来大学入学人数(至少是男性入学人数)增长最快的时期。从1940年到1970年,接受至少四年大学教育的美国公众的比例几乎增加了三倍,在这些年间,学生迫切要求进行课程改革,目的是让大学更符合本科生的兴趣。高等教育越来越不像是一座孤岛,而更像是一个许多人在其中度过了一段时间的世界。
几十年来,在全美范围内每个班级的人文学科学生平均比例徘徊在15%左右,并紧随着美国经济在繁荣时期的上升,在熊市时期的下降(如果你为了致富而主修商业这样的专业,这并不意味着主修英文会让你贫穷,但大众或许会误解)。然而,过去十年的入学人数与这些趋势背道而驰。当经济回暖时,人文学科的入学人数仍在继续下降。当市场摇摆不定时,入学人数跌得更多。如今,过山车正在自由落体。与此同时,在美国,获得健康科学、医学科学、自然科学和工程学学位的比例大幅上升。2002年至2020年间,哥伦比亚大学的英文专业毕业生人数从10%下降到5%,而计算机科学专业的毕业生人数则有所增加。
哥伦比亚大学英文专业的教授詹姆斯·夏皮罗(James Shapiro)有一天在办公室里告诉我,“直到大约四年前,我仍以为人文学科的教授不善于向学生推销人文学科是一种可逆的情况。”他把自己灰白的金发染成了一头乱发。他研究的莎士比亚作品的照片被放在书架上,书架上的书排得很紧。
“但是现在我不再相信这一点,主要有两个原因。其中一个原因是世界发展的方式。“夏皮罗从他的办公桌上拿起一部看上去旧旧的iPhone。“你现在正在跟一个只拥有智能手机一年的人交谈——我曾经抵制过,”他说。然后他发现这是徒劳的。“过去的二十年里,科技改变了我们所有人,”他接着说,“它是如何改变我呢?我可能到千禧年为止每月读五本小说。如果我现在一个月读一本,那就已经很多了。不是因为我对小说失去了兴趣,而是因为我在阅读100个网站、我在听播客。”他鄙夷地挥了挥iPhone。“现在去看一场戏,观看到一个小时的时候,你会看到闪烁的屏幕,那些喜欢认为自己有文化的人就是无法!停止!自己!”在这样的环境下读一本《米德尔马契》(Middlemarch)就像试图在一条小乡村跑道上降落一架波音747飞机。
另一个原因是金钱。夏皮罗放下手机,对着它怒目而视。“你得到的就是你支付的!” 他说,然后抓起他桌上的一份部门备忘录。他用一支钝铅笔在背面草草画了一张有两个轴和一条倒置抛物线的图表。“我说的是大型消防水带。”
在我观看的时候,他把图表的起点标上了 “1958”——苏联开创卫星通讯社(Sputnik)的第二年,当时美国通过国防教育法并拨款逾10亿美元用于教育。
“我们谈论的不是精英大学,是资金流向50个州,并一直往下(到每个州立大学)。那是人文学科的黄金时代的开始,” 他接着说。在这条抛物线即将下落的时候,他写下了“2007”,经济危机开始的时候。他解释说,“那时,资金开始减少。在全国范围内、州立层面、院校层面,对人文学科的经济支持都已经消失。”
夏皮罗抚平了他的图表,看了一会儿,然后用铅笔尖在曲线上来回移动。
“这也是民主衰落的图表,”他抬起头来看着我说道,“你可以把它像重写本一样叠加在货币图表上——它们是一样的(趋势)。”
在秋季学期的期中考试高峰期,我去了马萨诸塞州的剑桥市,花了一些时间和哈佛大学这些前途无量的孩子们在一起。据报道,哈佛大学2022年的录取率只有3.19%。那些能通过“窄桥”的人能够避开很多被认为是拖累人文专业入学人数的力量。哈佛大学的助学金计划被假定为按照所需的全部范围分配,并且没有贷款,这使得获得助学金的学生有机会在毕业时还清教育债务。学校的学位证书保证了基本的就业能力:即使是一名主修后空翻的哈佛毕业生也能找到一个可以负担得起生活质量的工作。从理论上讲,哈佛应该是一个大学的可能性仍然完整的学校。
然而,2022年的一项调查发现,只有7%的哈佛大学新生计划主修人文学科,低于2012年的20%,而在20世纪70年代,这一比例接近30%。从15年前到疫情暴发之初,哈佛大学英文专业的学生人数减少了约四分之三——在2020年,这所7000多人的大学里,只有不到60人是英文专业,哲学和外国文学专业的学生人数也出现了严重下降(出于官僚原因,历史学在哈佛并不作为人文学科,但这个趋势依然存在)。英文系的一位高级教授告诉我,“我们感觉自己在泰坦尼克号上。
《英文系主任》剧照